梦雨来自平凉崇信县锦屏镇冉李村,本名李文丽,梦雨是她在47岁时给自己起的笔名。她心中一直有梦,关于文学、关于绘画。4年前,她终于拿起笔,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进文章,把眼中的世界、梦中的情景画在纸上,用文学和绘画探寻人生的出口。在凤凰网记者的镜头前,质朴、实在的梦雨向网民分享着自己的生活与感悟,显得愉快而轻松。镜头后,她略显伤感,结束了8年的北漂生涯,坐着火车,再次回到了崇信县锦屏镇冉李村,仿佛回到了原点。这一次回来,是要带即将出生的孙子,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。梦雨的脚受伤了。这两天,为了治疗方便,梦雨暂住在平凉开理发店的女儿家里。记者找到她的时候,她正和女儿聊着家常。她和镜头中一样美,身材高挑清瘦,面容温婉秀丽,浓密的乌发向后挽着,身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,整个人显得清新、大方。不走路时,谁也看不出来脚上的伤。5月的一天,梦雨在北京的街上走着,准备给嫂子打个电话,想问问生病的哥哥病情有没有好转。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通,就被一辆疾行的电动车撞了脚。当时她以为是擦伤,叫对方别管她,等人家骑走车子好半天,她才发现那只被撞的脚动不了了,不一会儿就肿了起来,痛感剧烈。“脚骨折了,当时怕花钱,没有好好治,现在怎么也好不起来。”采访间隙,抚摸着自己动不动就肿起来的伤脚,梦雨有点焦虑。九月份儿媳妇就要生产了,她盼望着早日恢复,好伺候儿媳坐月子,照顾那个未曾谋面却有着血脉连接的新生命。“出去那么多年,我给一个个雇主家带了那么多孩子,每个孩子什么时候换牙、什么时候走路,我都清清楚楚,我自己的孙子,我当然要带好他,我要带他读诗、作画,看世上最美好的事物。”梦雨的笑容温柔,她想用对孙子的爱,弥补自己在儿子成长期陪伴的缺失。交谈的时候,微信提示音嘀嘀响起。是北京的雇主给她发的信息。“孩子惦记你的腿伤,让我问你好些没?”梦雨微笑着拿给我们看。“他们这家人真好,孩子也喜欢我的很,我就这么走了,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们……”梦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神情间有些黯然。梦雨画作:冬日的“忙”
梦雨画作:迷茫
回来十几天的时间,梦雨在治疗脚伤的同时,偶尔作画、写作。她从不害怕承担责任,但她仍惶惑,未来自己命运的走向。那个好不容易打开的新世界的门会不会关上。她的目光一次次望向北京,她在诗里写道:“我一次次回头/这京城亮如白昼的光亮/迷离我暗淡浑浊的双眼/多少次我奔波在故乡和异乡的路上/只为了让生活和梦想缩短距离/可如今我两手空空/重心不稳/踏出去的脚不知道该落在何处/再见北京/或许再也不见/今夜我将再次踏上归去的列车/正如我当初刚踏上来时的路一样/无措……”“十几年前,我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,习惯了跟随老一辈人‘面朝黄土背朝天’的生活,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重复单调乏味的过了很多年,仿佛生活本该如此。”梦雨说。2005年,是梦雨生命中的至暗时刻,丈夫的意外残疾,三个孩子的学费,老人日益衰弱的身体,将梦雨压得直接喘不过气来。丈夫因为突然由一个重劳力变成了残疾人,本来脾气就不好的他更加暴躁爱生气。那年,梦雨的姐姐因脑出血突然去世,母亲伤心过度生了场病。“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这个活泼开朗的人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,那一刻,我才理解了‘祸不单行’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。”回忆起往事,梦雨的眼睛涌起水雾样的迷离。所有的艰难和创痛,她一个人扛了下来。2007年,两个儿子相继考上了高中,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带来了希望。为了照顾他们,也为了给家里挣点儿钱,梦雨在县城里开了个蒸馍店。一个人既要做馍,还要给附近的饭店去送,遇上红白喜事就更忙了,有时晚上要连夜干活,累得腰酸背痛。孩子心疼妈妈,写完作业就赶紧帮着妈妈干活。实在撑不下去了,2011年,两个孩子相继考上大学,梦雨盘掉了蒸馍店,去了孩子上学的地方打工。“在家的时候,常听人说打工太苦,我原以为没有做小生意苦,结果真正体验了才知道真的苦!”梦雨感慨道。梦雨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啤酒厂,由于没有学历和技术,只能到回收车间去上班,每天大大小小的车辆拉着收来的二手瓶子,梦雨他们得一车车一个个的验收,要把破了的瓶子捡出来,还要看瓶子里面有没有东西,如有就要倒出来。“有的酒瓶里面装的水,有的装的竟然是尿,不注意倒一脚又臭又骚气,恶心得直想吐。厂子是私人承包的,就发一身工作服,不发鞋子,一天下来常常是鞋和脚都湿透了,特别难受。这还不算什么,那时年轻什么都不怕,就想多挣钱。想起那时在啤酒厂干活的情景,现在做梦都烦,每天耳边机器轰鸣,玻璃瓶子破碎发出刺耳的声音,就让人崩溃了,班长还转来转去大声呵斥,怕我们手下留情把破瓶子收进来,又怕我们干活慢了,时时刻刻地监视着我们。“记得有一次,我把验收好的瓶子装箱子里往上面码的时候,一个箱子从上面掉下来砸到我的脚上,直接把我的大拇脚趾头砸烂了,当时疼的我蹲在地上起不来,我忍着疼不敢哭,怕班长看见就要让我炒我鱿鱼。我只能用卫生纸裹住伤口,穿上袜子忍着疼继续干活,直到现在,我的大拇脚趾头还留有后遗症。”梦雨说。倍尝打工艰辛的梦雨,后来辞掉了啤酒厂的工作,又到银川的一家医院当护工。那时的她,挣不到钱,也没有方向,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在哪里。年少时对文学艺术的热爱早已尘封在心底。她早已忘了,父亲心中那个听一遍歌就会唱的“灵透了”的小姑娘跟她有什么关系。梦雨命运的转折,出现在2017年。崇信县妇联到冉李村举办知识讲座,梦雨参加了,当她听到服务员通过输转培训后可以在北京就业,当即报名。“反正都是打工,为什么不去北京呢?”从老家到北京的一路上,梦雨都在想到底能不能挣到钱、能不能找到工作?坐大巴车花了390多块钱,能不能挣回来。家政女工在鸿雁工作人员组织下举办第二届家政女工艺术节。
在北京,她找的第一个雇主,家里收藏了许多古董。对方要求她每周擦拭两次古董,每天擦拭五六遍地板,而且要跪着擦,梦雨跪得膝盖疼、手掌也疼。后来又去了一个家庭工作。雇主只准许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,沙发对面摆放着一个监控器。那段时间她很困惑,也很伤心,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干的活儿,自己接受不了呢?后来,她找到了待她如家人一般的家庭,女主人给她买家居服、羽绒服,把工资主动加到了5800元,让她的心充满温暖。她也用几乎全部的心力照料着这个家,照顾着他们的孩子。鸿雁文艺队去皮村参加活动。
“我城里的孩子/纵然我像夕阳西下慢慢退去余热/我还是会用我炙热的心/利用现代的高科技工具/留意你关注你远远的爱着你/直到我去了另一个世界/只要有可能/我还会一如既往的用我的方式/去爱你……”即使今天已经离别,在她创作的《我城里的孩子》这首诗中,那份深情依然如昨。梦雨参加文学小组活动。
在北京的头一年,梦雨在每周的休息日不知该去哪。她只好去公园里面一个人待着。北京的冬天风很大,夏天又特别热,她看到很多人在公园里跳舞,但她不喜欢和陌生的人一起跳。独在异乡的孤独感包围着她。“我们家政工有个‘家’,你快来吧,这里可以免费唱歌,大家在一起跳舞、聊天,还有老师教。”同为家政工的姐妹召唤梦雨去一个叫“鸿雁之家”的地方。梦雨在休息日的时候赶过去了,到那儿一看,那么多姐妹跟她一样,都是干家政的,大家在那里唱歌、跳舞,快乐极了。梦雨一下喜欢上了这里。梦雨参加故事fmpg电子官方网址入口的线下活动朗自己创作的诗歌《你只是一个家政工》。
“鸿雁之家”和她后来参加的文学小组都是一个公益组织,靠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捐助得以维持。“这两个有爱公益组织是我们打工者在北京的娘家和梦想启航的地方。”梦雨感激地说。刚去时,梦雨还不敢说话,就站在角落里,一副没自信的样子。工作人员就来问她,“大姐,你长得这么好看,为什么不跟大家去一起玩一起跳舞呢?”梦雨的心思动了,她想起了以前在老家,在田里种地无聊的时候,她唱《青藏高原》,村里人都叫她“李娜”。后来家里出了事,性格变得很沉闷,也很久不唱歌了。“为什么不试着找找感觉呢?”梦雨打开了自己,每个礼拜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。“每个休息日,我就像飞出笼的鸟儿,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。唱歌跳舞,学习写作画画,成了我休息日不可却少的重要内容。”说起那段快乐时光,梦雨讲述的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。在鸿雁工作人员的带领下,梦雨她们不仅举办了3次家政女工艺术节,还创建了写作班,学习绿色家政工培训,创作原创歌曲,带了一个文艺队。梦雨是文艺队的小组长。有一次,她和姐妹们一起参加一个艺术节。参赛的时候都没有把握,一边唱歌一边跳舞,感觉唱歌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。等表演完,主持人在台上念获奖名单时,念着念着就念到了梦雨她们,梦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整个人懵了。那次她们获得了两千多的奖金,梦雨做主给大家买了舞蹈服、音响、话筒,还去养老院给老人表演。舞蹈剧《分·身》演出现场。
最让梦雨难忘的,是她们经过33次排练的舞蹈剧《分·身》在天桥艺术空间演出的场景。这是国内首个以家政女工的生活和工作为基础,由她们集体创作的身体剧场。梦雨等92名家政工几十年的阅历,在长达3年33次的反复排练中,被回忆、渗透、咀嚼,然后在1个小时中,以身体来表现家政工生命中的挣扎、苦闷、愉悦与自由。舞台上,她们用寻常衣物拖出了劳动的重量;她们用红色编织了缤纷的力量;她们用毯子撑起了穹顶般的庇护所;她们用拥抱诉说离别的伤痛;她们在具象的生活化场景和抽象的身体表达中讲述自由与渴望……表演引发了北京观众的如潮好评。“从最初的身体僵硬,随着身体舞动变得逐渐柔软起来了,内心深处也好像被这些简单的动作牵引出了一些联想。每周休息一天的时间,我们都用来进行身体舞动。姐妹们在老师们的启发引导下,都各自讲了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感触最深的故事。由于身体跟身体之间更进一步的接触,姐妹们原本就亲密无间的关系,变得更加融洽了!就连在家里面不想说不敢说的话,也都在彼此之间畅开心扉。姐妹们在一起往往是笑着笑着就哭了,哭完了又唱着跳着。老师们总是纵容着我们,宠溺着我们这群把满满的爱都给了家人和雇主家需要照料的人,而自己却缺少爱的家政女工们。”回忆起排练时的点滴,梦雨十分动情,她说,“如果有可能,我还想再表演一次,想让更多的家政姐妹们知道,我们不仅仅是围着老人孩子家务事转的家政服务员,我们也能像自由女神一样,以最美最靓的姿态,用优美的舞动,把我们最有价值的工作呈现在舞台上!”梦雨参演《盛会》演出留念。
在北京,仿佛每天都埋藏着惊喜。一次一位朋友告诉梦雨,有一个叫贝尔的法国导演,要在北京举办一场名为《盛会》的舞蹈剧,这场表演需要挑二十多个不同身份、不同年龄、不同职业的人参演。他鼓励梦雨报名。梦雨胆子一大,就把之前跳的“你像三月桃花开”的舞蹈,发了过去。“当时我心里没抱希望,我不是专业的舞蹈演员,而且胳膊腿都很僵硬。等了一个月之后,人家告诉我,‘文丽姐你被选上了’。”梦雨开心极了。那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吉祥大戏院表演。“我们这些做家政工的,就像城市里的隐形人,平时都是在雇主家里洗衣、做饭、带孩子、照顾老人,突然一下子站在灯光的亮处,站上大舞台,站在了让人能看见的地方,心里特别自豪。”梦雨说。那一天,她才觉得,自己真正融入了北京,也活出了真正的自己。她在深夜的北京街头哼着刘若英的《后来》,城市璀璨的灯火照亮了她微红的面庞,清澈的眼眸,心里面仿佛有团火在燃烧着。2018年,梦雨加入了皮村工友之家的皮村文学小组。来自北大教授、科学院讲师,还有知名作家给梦雨他们讲课。梦雨特别惊讶,这么好的老师无偿来给他们上课,这让她十分感动。“刚开始的时候我不会写,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张慧瑜给予了我很多创作方面的指导,他就像班主任一样事无巨细帮助我们这些追求文学梦想的打工者。在各位老师和学友的鼓励,我的写作水平有了进步。虽然每个老师带来的知识我不一定都能听的懂,也不能一下子吸收进去,而且我是一个住家的,总是感觉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太少了。但看到文学小组的同学们那么努力学习积极写作,给了我很大鼓舞。比如范雨素,她在做家政工的同时还挤时间写了小说《久别重逢》,被评为2023年十大好书。”梦雨觉得在文学小组,自己是写的最不好的那个,所有人都是她学习的榜样,所有的老师都是她此生遇到的贵人。文学小组第六届《劳动者文学奖》颁奖典礼留影,这是梦雨第五次获奖。
梦雨喜欢写诗,一个生活细节,一个小的情绪爆发点,只要捕捉到,记录下来,就是一首诗。她还喜欢写短篇小说,她把自己的写作定义为“非虚构”,只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。她发表在她个人公众号上的文章《一个坏女人》,主人公的原型是一位很久以前相识的一个女子,因为美丽,陷入了难测的命运之中。这篇文章得到了非虚构作家袁凌的肯定,称她的文章故事性强,文字真挚打动人心。“许多人都是潜在的故事创作者,只要对此有兴趣,掌握规律和技巧,讲出一个好故事,就能再讲出下一个。”梦雨说着自己的心得。梦雨发现,写作变成了她思考的重要方式,自己写作时对自身、对事件的看法,通过作品得以呈现和保留。梦雨画作:一次有意义的文学课
梦雨画作:舞起来
梦雨画作:我是一个妈妈
梦雨画作:这就是我
梦雨画作:阿姨又来了
梦雨画作:我的自画像
比之写作的创作难度,梦雨坦言自己更喜欢画画。关于绘画,梦雨从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,她只是莫名的喜欢凡高和莫奈的作品。她喜欢凡高大胆的色彩和戏剧化、冲突性和表现性的笔触,喜欢莫奈对光影高超的艺术化处理。他们的画作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每个忙完家务的深夜,她都会拿出画笔潜心作画,笔在她的手中仿佛如行云流水,顺畅而自然。在绘画的世界里,梦雨可以忘记一切烦恼,她很享受画画所带来的宁静和快乐,她画工友,画梦境,画天空,画站台前怅然回首的自己,每一根线条的起伏澎湃,每一种色彩的渲染铺陈,都让她感觉无限自由。她觉得她画的不是画,而是情绪和人生。每幅画里,凝聚着自己的生活感触。从2018到2024年初,梦雨的文章多次在鸿雁公众号、文学小组公众号及内刊发表,5篇作品分别在《北京文学》《新工人文学》和“单读”刊物、平台上发表,画作刊登在《nowness现在》杂志上。在文学小组老师的帮助下,梦雨出了一本叫《梦雨的世界》的作品集。“虽然不是正式出版物,但我心里仍然充满喜悦。出作品集的那天晚上,我整整一晚都没睡着觉。今年1月,我去参加广州ind艺术书展,一位编辑看了我的书之后说,想拿回去看一看,帮我正式出版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”人生突然开了挂,这让梦雨兴奋和无措。2023年,梦雨代表皮村文学小组参加澳门文学节。作为一个刚刚学习写作的业余写作者,能跟专业的作家们一起分享创作的经历,对梦雨来说,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。当时,一位老师看了梦雨“家政女工”系列的画,鼓励她多画,想帮助她做一个绘本。梦雨参加上海《从她说起》520女性成长分享会。
看过最美的风景,梦雨知道,即使不能再回到北京,但也不能与那个热爱写字、画画的自己割裂开来。她希望继续在生活的间隙进行创作,用一腔热爱与执着,找寻着平凡生活里那一束耀目的火花。